互联网总是把一个部分体验炒成大众体验。
处女座、五仁月饼都是如此。
所以我有时开玩笑总说:互联网其实更多是井底之蛙的盛宴。无数个井底连接在一起,讨论的还是头顶那点事。
现在的语境中,“五仁月饼”几乎等同于一个贬义词了。
现在连搜索关键词都是这些黑话:
但如果你去问问老一辈的人,他们可能会对五仁月饼抱有强烈的好感。
为何如此?
因为我们现在吃的很多五仁月饼,大都不是当年的五仁月饼了。
曾经,五仁月饼是月饼界当之无愧的老大
“月饼”一词最早起源于宋代,苏轼曾赋诗曰:“小饼嚼如月,中有饴与酥”。
仿古月饼
《红楼梦》第七十六回写道,只有一家之长的贾母才能吃“瓜仁油松瓤月饼”。
“瓜仁油松瓤月饼”,就是五仁月饼的一种:
由松仁、核桃仁、瓜子仁等果仁混合冰糖和猪油做成的糕饼。
因此对于古人来说,月饼=五仁月饼。
然而,五仁月饼的制作工艺,却在近代发生了重大变化
●民国时期的红绿丝,是用青梅做绿丝、用玫瑰做红丝。
●现在的商家为了节省成本,使用了外观上与其相近的萝卜、橘子皮来模仿。
可青梅与红玫瑰的味道,是萝卜橘子皮能模仿的吗?
商家的偷梁换柱还在继续。
●五仁月饼的“柑橘蜜饯”被替换成“冬瓜蜜饯”;
●五仁中的“橄榄仁、花生仁”因为成本问题被去掉;
●为了延缓保质期,商家要降低五仁月饼的湿度,导致现在拎一块五仁月饼都可以当板砖行凶。
这样一层一层地剥夺下来,让五仁月饼的口味越来越差,逐渐被现在的年轻人抛弃。
可朋友们,当年它也是很好吃的啊。
我吃过2.5元一块的五仁,也吃过45元一块的
2.5的
皮黏糊糊的,馅甜的牙疼,核桃仁稀碎稀碎,里面的青红丝精准的卡在我的牙缝里。闻上去油可能不太新鲜,吃完嘴里反着苦味。
45的
核桃仁都是一整块的,馅的甜度正好,不油不腻,皮酥酥的像八瓣酥一样,芝麻果仁毫不吝啬,还有一块咸蛋黄。吃完嘴里是满满的香味。
不是五仁不好吃,是我当年压根就没吃过好吃的。
Ps,我觉得水果月饼都是垃圾,什么水果?冬瓜色素糖精香料勾兑的。水果月饼里但凡有一块真水果都算我输
天津最繁荣的时候(二十世纪前半页),整个天津美食界搞出来个“津门三绝”:狗不理包子,十八街麻花,耳朵眼炸糕。
狗不理包子(代表了天津包子),众所周知,正宗的那是面皮半发面,里面是水油馅,咬一口一汪油直接流一醋碟,外地朋友吃一口就喊“又咸又腻”;
十八街麻花(代表了天津大麻花),实质上是个五仁月饼的麻花版本,死面低筋面粉(跟全中国其他地方的发面蓬松麻花完全不同),大把大把地把五仁月饼的馅儿和青红丝拧在麻花里,用油炸透、炸老、炸成酥脆棕黄的颜色,咬一口除了油汪汪的果仁就是油炸透到老的面;
耳朵眼炸糕(代表了天津炸糕),香油炸豆沙馅的糯米炸糕,因为配方独特,炸出来特别酥脆,炸糕外面的孔里汪着厚厚一层油,放在塑料兜里五分钟就全渗透出来,完全就是“吃油”。正常人吃耳朵眼的炸糕超不过2个。
现在天津人几乎不碰这三种东西了,但是老天津人是真的爱吃,因为真的缺油水,五花肉肥牛肉扒肉条这种一年到头吃不了几次,吃肉也就是内脏杂碎做的羊杂碎、老爆三、水爆肚这种东西过过瘾。老人小孩妇女这种没有经济来源又不能外面大吃大喝的人,条件好的真的只能吃“津门三绝”当成甜食——这绝对比绿豆糕桂花糕这种有钱人吃的讲究点心过瘾多了,毕竟“津门三绝”是真的让穷人们大口大口吃油、吃坚果、吃糖、吃碳水。
我爸小时候还吃过“大梨糕”,本质上是极致的垃圾食品:把糖熬成焦糖,往里放一勺小苏打,糖立刻膨胀爆炸,蓬松成蜂窝状,又甜又苦——这种东西在老天津大街上就算是一种小吃,因为小孩们真的缺糖,用小苏打蓬松起来的糖就是一种流行的零食,一大块能吃一整天。
五仁月饼也是一个道理,江米条马蹄酥核桃酥也是一个道理,甚至天津旧社会吃的“铃铛果”(炒花生的干货店会把干瘪发硬、发育不良甚至带点霉菌的花生,单独捡出来一袋一袋便宜卖给小孩吃)都是这个道理。
那时候什么都没有,穷人也要在三大节哄哄全家开心,而最简单的开心方法就是吃点油腻腻的甜食。
因为好多人都没吃过真正的五仁月饼,一个好的五仁月饼,要有瓜子仁、核桃仁、仁、榄仁、花生仁和芝麻等果仁,青红丝用的是青梅和红玫瑰丝,这样一个五仁月饼随随便便就要大几十块钱。而路边卖的五仁月饼,偷工减料不说,食材本身也很敷衍,陈年五仁、冬瓜青红丝、一股子哈喇味……正常人都不会爱啊!
渐渐的,大家连月饼都不想吃,年年送月饼成了例行公事,拿来,打开,尝一口,然后几天早点零食,慢慢硬塞下肚,仅此而已。
五仁月饼终于成了过气网黑,在这最多事的一年里,它连被平反的价值,都丧失了。
有那么多点心可以吃,干嘛还吃月饼呢?
小伙伴大胆开麦:别说五仁了,月饼这玩意根本就不好吃……
可不管骂与不骂,我们都发现了一个事实:
月饼最初的存在、最后的价值,似乎都存在五仁月饼身上。
要是五仁都没了,月饼,也就没什么必要了。
月饼界有一个千古之谜:
豆沙有豆沙包,枣泥有枣泥饼,为什么五仁,只有五仁月饼呢?
这五种果仁,似乎从成团出道那一天起,就是中秋限定,其他时候几乎不组团出现。
后果是,只有吃五仁,才像是吃月饼,没有五仁,也别提什么月饼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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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月饼成了五仁存在的意义,它们之间的渊源,只能从月饼成为月饼那天,开始回溯。
众所周知,月饼也是从其他点心演化而来,之后才独立,成了中秋限定。
目前,关于“月饼”的最早叫法,出自南宋的典籍记载——也就是说,那时候月饼才真正成为月饼,此前的,只能叫“中秋节吃的饼”。
然而,月饼初代的、一的专属馅料,就是果仁。而且,南北通用。
清庆年间人杨光辅,在他的《淞南乐府》里这么写:
淞南好,时物有秋香,月饼饱装桃肉馅,雪糕甜砌蔗糖霜,新谷渐登场。那时的“淞南”就是今天的上海——起码说明,清中期的苏式月饼,已经有核桃仁了。
至于北方月饼,就更多,也更早了。
明代《酌中志》记载,北京民间,“八月馈月饼。士庶家俱以是月造面饼相馈,大小不等,呼为‘月饼’。市肆至以果为馅,巧名异状,有一饼值数百钱者。”
也许是这种大月饼,才能卖到“数百钱”吧? 杨少静
那时没有很好的水果保鲜技术,更没有食用香精和色素,所以“以果为馅“,大概率指的是果仁。
到了清代,袁枚的《随园食单》里,做法更详细。他吃过一种“刘方伯月饼”:
用山东飞面作酥为皮,中用松仁、核桃仁、瓜子仁为细末,微加冰糖和猪油作馅,食之不觉甚甜而香松柔腻,迥异寻常。
这里的月饼,已经越来越像五仁,不仅三仁出现,冰糖和猪油的常规配置也登场了。
当人们对果仁馅月饼习以为常,它甚至出现在了一个著名的侦探故事里。
袁枚
那出自清末最神奇、最混搭的一本小说《老残游记》。
书中的山鼜河县魏家,全家在中秋夜吃过月饼后,一下毒死了十几口。
这月饼,是亲冶拿着调好的冰糖芝麻核桃仁馅,点心铺定做的,官员们在吃剩的半个月饼上发现,馅子表面有一些类似砒霜的斑点。
于是,送月饼的亲家与儿媳被认为投毒,拷问数日后画押认罪,只等死判决。
然而,果仁月饼馅,竟然救了他俩的命。
《老残游记》插图? 于绍文 绘
一位官员在检查证物时,发现了一件事:肉眼可见的异物,是附着在馅子表面的。
冰糖熬化了会黏合,芝麻、核桃仁都有油性,这些东西彼此黏合一起,就跟新疆切糕差不多——
假如拌馅时就下了砒霜,应该早混在里面了,怎么可能还在面上?
没少吃月饼的官员,一下发现了真凶栽赃的可能,避免了一场冤狱。
可见,在《老残游记》成书的光绪末年,多种果仁馅月饼已经在北方盛行,其做法原理,也已经与后来的五仁月饼相似了。
这种果仁月饼,什么时候真正进化成成“五仁”,已经难以考证了。
一能看出的是,较早的月饼馅料具体记载里,果仁出皰频率更早,也更多一些。
相比之下,广式月饼的顶流双黄莲蓉,就晚很多—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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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889年,广州连香楼(就是今天的莲香楼)才开始用莲蓉做月饼;蛋黄莲蓉的出现,要等到1928年新会永记饼店女掌柜汤源庆灵机一动,才登上舞台。
哪怕世上没有其他月饼,五仁月饼,也会过得很好。
然而,五仁月饼还是挨骂了。并且是被人骂难吃。
要坑害五仁月饼,最好的办法是从内部毁坏,在任何一个制作环节偷工减料。
第一个办法,是不计后果的节省成本。
作为月饼里用料、做法最复杂,最讲究货真价实的一种馅料,五仁用料贵一点,理所当然——
比如,广式五仁月饼里常见的榄仁,是五种果仁里最贵的,常常卖到200元一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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为此,很多便宜的散装月饼,直接用花生仁、仁打碎了代替。
另一种办法,是减料。
反正都打碎混合一气了,谁真能吃出来有几种仁?少放一两种,估计也无所谓。
于是,在某美食公众号的一次评测里,很多名牌老字号的五仁月饼,掰开揉碎了一看,根本不够五仁。
对这种偷工减料,大家也不是没想过反制办法。
2015年,新出台的广式五仁月饼标准规定,只有具备瓜子仁、核桃仁、仁、榄仁、花生仁和芝麻等果仁的月饼,才能叫五仁月饼!
于是,商家们的语文水平一夜之间突飞猛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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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的改名叫“伍仁月饼”——几个果仁为伍作伴,有咩问题?
有的很坦诚,干脆就叫“果仁月饼”,躺平任查,你能把我怎样。
对付道高一尺,魔高两尺半就够了。
用陈果仁,也是常见的省钱方式。
咬下一口却吃不出果仁香,只有哈喇味的,别说五仁了,八十八仁都不好使。
? 陶陶居
然而,当香气不复存在时,糖腌肥肉般的甜腻,却糊了一嘴——这又是难吃的另一大祸首,冬瓜。
最早混入月饼的,其实是糖冬瓜。作为一种人畜无害的果脯,糖冬瓜入馅,只是偶然。
有老人回忆60年代的月饼,碎花生、糖冬瓜加点枣泥就是月饼馅,能放猪油渣,就好很多了。
后来日子好了,不少人为了省成本,干脆把便宜又有黏性的冬瓜当了主料,顺便再来点冬瓜做的青红丝——
于是,五仁都不够的五仁月饼,就更难吃了。
问题是,五仁月饼需要压成本吗?
它原本是高级点心,用料精、手工好,才是理所当然的本色,冲着这点,五仁应该贵一点。
非要它便宜,等于把它逼上绝路。
然而,这都还不是它溃败的根本。
能让低质量五仁月饼横行,是商家和顾客的一种奇妙默契:
贵的月饼,买的不吃,吃的不买。
便宜月饼,就做中秋节一锤子买卖,不管多难吃,第二天也就不在乎了。
没有人计较,五仁月饼是如何变难吃的——别的月饼、别的点心还有很多啊!
终于到了2012年,一个手持剪刀怒杀五仁月饼的段子,打响了“五仁月饼滚出月饼界”的第一枪。
? 疯婆纸
八年过去了,骂的人依旧在骂,可五仁月饼,照样畅销。大买月饼礼盒的人们,其实并不在乎里面的东西,是不是变难吃了。
然而这年头,五仁月饼也有真爱粉。
每年中秋节,饱弟回家,一定看到爷爷桌上摆着五仁月饼,而且一定是酥皮的。
年年换着买,去最好吃的酥皮五仁,成了老爸此时必办的采买工作。那一代人的习惯,改不了了。
久而久之,回家,成了与五仁月饼一相会的场合。
我们突然发现,只有五仁月饼,还寄托着我们对月饼、对中秋最初的向往:团圆。
酥皮五仁月饼? 图虫创意
这一年,我们与异地亲人的相见分外困难,也许经历了从离家那天起,最长久的一次离别。
那条原本离一切最近的路,终于打通了。
你再也按捺不住回家的心,渴望见到最牵挂的人,希望一切回忆都不会离开,哪怕,是一起吃五仁月饼呢?
最后一批爱吃月饼的人,到底成全了五仁月饼,在时移世易之后,赐予了它世袭罔替的天职。
愿那些还爱五仁,还爱月饼的人,中秋快乐。
参考文献:1.朱伟,《月饼考》,《三联生活周刊》,2013.9.182.朱学群,《60年代:少油月饼常板结》,《泉州晚报》,2010.9.173.《今年一的五仁月饼测评……明年打死我们也不干了!》,魔都食鉴局,2016.9.7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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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 - J
设计 - 大雨
编辑 - J